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《上海文学》3月推荐 短篇小说 吴君:远大前程

2021-04-05 22:18:54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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原文刊于《上海文学》2016年3月号“短篇小说”



吴 君



刘红宇是大年初五跟父亲吵的架,原因是父亲说的话不中听。

平时老刘喜欢喝两口,儿子刘红宇高兴的时候还会陪着。今天儿子没有陪他,主要是因为孙子的辅导老师来了。一看见老师,老刘侧过身子,举着酒杯说,大过年的,老师还不休息,又过来给孩子上课,让人过意不去啊!他举起手里的酒杯说,坐下来喝一杯吧。辅导老师笑着说不喝不喝,等会儿还要上课。老刘显得有些失落,不再说话。他眯缝着眼睛,给自己碗里夹了块冰凉的鱼肉,放进嘴里,感觉无滋无味。于是,他放下筷子,眯起了双眼。儿子刘红宇知道,父亲又要说话了。

刘红宇知道父亲的特点,尤其是最近,每次说到他自以为重要的话都会低头先想一会儿,然后清嗓子,表情严肃,似乎有大事要宣布。刘红宇咳嗽了一声,意思是让父亲快点吃,不要端个架子,摆出大吃大喝的样子,影响孩子接下来的事情。老刘的孙子马上中考,功课却总是跟不上,老师多次劝说复读,他们担心会拖累班级的成绩,最终影响自己的奖金和职称。这让刘红宇和老婆很是头疼,也想不出好办法。刘红宇的老婆每次在牌桌上想到儿子的学习,都很生气,如果这个时候别人说到自己孩子如何争气的事,刘红宇的老婆就得变脸,早年绣的眉毛颜色越发显蓝,整个人阴森森的,不再说话,空气顿时变得紧张。她有时还会把脾气发到牌友身上,引得对方不高兴。这样的时候,刘红宇就不能睡了,坐在沙发上熬着,直到他们打完,把钱装进袋子里。这个时候,刘红宇会站起来,他得开车去送客人。因为老婆不开心,肯定是不送了,甚至连招呼都不打。尽管这些人是她开车接到家里的。有时送完客人天都快亮了,刘红宇会把车在街上停一会儿,看看灰蒙蒙的天,和缓缓变化的云彩。刘红宇这一刻想家了,肝肠寸断地想。街上有微风吹过,有些凉意,北方的春天也是这样,夜深的时候还能听到树木拔节的声音。刘红宇觉得南北方在此刻还是一样的,他总是用这种方法解决想念的问题。他在家里、在单位都不会这么做。白天的时候他又能缓过来,像个没有任何想法,早就忘本的人那样,和南方人一起吹牛,吃大排档,用半生不熟的粤语谈论房子、股票,再也不会说到他曾经喜欢的那些话题。他不想让别人发现自己的内心。包括父亲也不明白他的心。尤其最近一段时间,总是感觉父亲有些不正常,好像有什么心事。

老刘认为自己是个从大处着眼的人,绝不会婆婆妈妈。儿媳妇不喜欢北方,每次儿子回北方,都是一个人。再后来干脆就不回了,改成打电话。老刘心里不舒服,但也能理解,还会安慰自己,这些都是小事,不必计较,在儿子的事业前途面前,实在不值一提。

今天,老刘想和儿子刘红宇聊聊。他环顾了整个客厅,眼睛停在了巨大的灰色冰箱上。那里面什么都有,许多东西是他十年前没有见过的。比如车厘子就能把他吓得说不出话来。这不就是樱桃嘛,像是放大了五六倍才变成这样,他不相信是进口的,分明就是樱桃,变了种而已,跟那些吃了激素的大头婴儿一样,太红太大,如同塑料做的玩具。红木沙发,还有摆件,每个房间里都有计算机,电视落了灰,早就不看了。所有这些东西,在眼前变了形。老刘有种想流泪的感觉。真是不敢想啊,这日子好到了这个程度,比自己想像的还要好。有了大房子和车子,每天吃鱼吃肉,海鲜也是应有尽有。老刘有点晕车,不然的话,他会跟儿子一起去红树林,儿子说那边可以看见海,海的对面就是香港。老刘说不急,以后有的是时间。儿子还花钱让他去外地玩过,是去贵州,黔东南,只是老刘在山上犯了心脏病,差点没回来。他躺在宾馆里,过了很长时间才缓过来。躺在床上,他下定决心,和儿子摊牌,把家底交出来。他反复想了下自己的人生,总的来说很圆满,尤其是儿子在自己的教育下,非常成功,也必将有一个远大的前程。尽管儿子不让他这么说,可老刘觉得儿子太老实,太过低调。他相信,整条街上,没有人比得上自己儿子吃的苦多。这让老刘更加相信自己不给儿子钱,小小年纪就出来闯世界,吃各种苦,靠自己白手起家是对的,尽管老伴总骂他对儿子不近人情,太狠了,再说家里又不是真的缺钱。老刘反驳道,我这是为他好,他吃过苦,受过累,尝过生活的艰难,就会更加努力,只有这样,他才会成功。老刘在矿上算是有点文化,教育方法也比别人多,在同事和朋友中还是很有威信的,至少儿子在深圳工作生活就算是最好的广告。因为刘红宇富足的生活,老刘也算是一个成功人士了。

尽管儿子多次劝他,不要炫耀,自己的事情不值一提,也不要说家里的事,尤其不要提到他。可老刘管不住自己的嘴,不提儿子提谁呢?这辈子,儿子刘红宇是自己的骄傲,他不就是等这一天吗?老刘忍不住要把自己的幸福生活告诉给老伙伴们。可惜他们中的很多人都不在了,尤其这两年,连招呼也不打就相继离去。有时老刘突然得知谁又走了,他会连续几天没精打采。连广场上跳舞的也是新人,老刘觉得跟谁都没有话讲,共同的熟人,共同的话题都没有了。有时候他坐在公园和他们打扑克,玩累了,说:“今天我请客,等会儿去吃饭。”没有几个人应他。后来有两个跟了过去,临走前把钱放到桌子上说是自己那份。老刘很失落,自己有钱,也不想再装穷,却没人愿意捧这个场。他真想那些徒弟还有同事,他们总是跑到他的家里,就着咸菜也能喝一晚上。也正是因为这次生病,老刘急着和儿子谈一次,把该说的说了,该做的做了,免得将来后悔。

老刘想对孙子说话的时候,通常会喝点酒,不然总是不知道怎么开口。老刘很喜欢这个孙子,只是孙子对他没兴趣,也不亲热。很多时候,老刘忍不住要摸摸孙子鼓鼓的脸,想趁他睡着,去亲亲孙子。他有时发现孙子长得像自己,有时又觉得更像自己的老伴。这么想着,他会抬头看看儿子刘红宇,然后再看看孙子,不住点头说,嗯,像,像。吃饭的时候,老刘忍不住说了出来,儿媳妇听了,沉下脸,摔掉筷子,不吃了。自那以后,儿媳妇总是很晚才回来,直到饭菜冷了。那一次,孙子也没说话,站起身,回房了。

老刘不知道哪儿说错了。老刘对孙子一口一个“我们深圳人”这种说法不太满意。老刘说,等你大了,回北方看看,老家什么都有。老刘觉得孙子还小,不懂事,也没有去过北方,他想继续开导:“跟过去不同了,到时候你就知道,北方的姑娘小伙可好看了,个子高高的,鼻梁也高高的。”老刘心里想的是老婆年轻时候的样子。

“有什么好看,又穷又脏。”孙子看都没看他。

老刘不知道怎么接孙子的话了。

“你看马云、王思聪都是北方的。”老刘知道孙子崇拜王思聪,他一脸讨好地说。他跟家里的老哥们姐妹们描述过孙子,他说孙子也爱老家,总说要回来看看呢。老刘心里盘算着得慢慢做思想工作,然后找个机会带孙子回去一趟,免得人家总说他吹牛。

“不过姓王那小子不像他爹那么稳重,太不会过日子。”见孙子没理他,老刘自言自语了一句。他说的还是王思聪。他总是想拉近和孙子的距离,他希望在孙子用鼻子“哼”一声之前,把话说完。

孙子看了他一眼,没说话。

他看着孙子碗里的饭,掌握着自己说话的节奏。见孙子半碗饭下到肚子里,老刘开始把想好的词在大脑里过了一遍。他怕忘了,让孙子笑话。他这辈子没有在正式场合讲过话,所以认为即使在孙子面前也是一次公开说话,不能说错了。他知道有人在听,因为孙子的嘴巴已经停止了动作。

他抿了口酒,把酒杯放在离自己稍远的地方说:“你爸是咱们刘家的骄傲,吃了那么多苦,终于成功了。”他看了眼不远处的儿子,喝了口酒。他发现儿子刘红宇也在看着他,这让老刘有点慌,竟然连鼻涕也流了出来。今天不知是怎么了,他想起儿子对他的多次提醒。

他突然觉得自己对不起儿子,让他在外面受了不少苦。他有点说不出话来,他赶紧喝了一口酒,并用袖口挡了下脸。

“爷爷知道你也很争气,你肯定能考上北大清华,为我们刘家争气。”话说到这个地步,老刘不想再等了。之前,他一直在等人到齐的时候,把自己的意思表达出来。自己这么大年纪了,不留给后代留给谁呢?再说,自己还没有为孙子做过什么呢。

孙子看着他,冷冷地说:“我考不上,你还是指望别人吧。”

老刘急了:“你怎么考不上了?做人要有志气,要像你爸那样。”

孙子把半空中的菜放回原处,缓缓转过头,看了眼刘红宇,意味深长地说:“他是很有志气,不过他那种志气,我没有,告诉你,我这辈子也不想有!”最后一句,孙子的声音很大,他把筷子很响地丢在台上,用力把眼前的碗推到桌子中间说:“饱了,不吃了。”随后孙子站起来,鼻子哼了声,看了一眼老师,老师也很有默契,迅速随着他走进了另一个房间。

老刘坐不住了,孙子竟然这样说话,尤其还当着外人的面。以前他也见过补课老师,有次还聊了几句,他知道对方也是老家那边的,老刘挺高兴,他不断地说谢谢,还是老乡好啊。老乡见老乡两眼泪汪汪,你以后要多来家里啊。那个老师笑了笑说,我仅仅祖籍是那边的,没什么印象,也很少回去。

“不回也是那里的呀,就算到了外国也一样。”老刘表现出不高兴。

这个时候,他看见儿媳妇回来了。她提着一个小包,这小巧的皮包把她的人衬得更加肥胖。儿媳妇化着浓妆,在灯光不是很亮的过道里显得有些发瘆。老刘总感觉这个女人比儿子大很多,只是不敢问。儿子迎上去给老婆取拖鞋。老刘有点不高兴,心里说,太贱!还像不像个男人了?儿媳妇的态度和以往不同,像是听见了之前的话。她说:“爸你说得挺好呀,继续说。我真希望您的孙子考上北大清华,然后再去牛津哈佛,。”前面几句还好,到了最后一句,老刘听出儿媳妇的话里带刺,有点不对劲儿。

接下来,儿媳妇绷起脸,不再说话,直接回了房。老刘不知道该说什么。他看儿子一双眼睛正茫然地对着墙上的画。儿子对他说,这画是老婆的朋友送的,市场上最少要卖三十万。儿媳妇有时帮人介绍些工程。关于这些东西老刘一概没有发言权,他不明白,这日子是怎么突然变成现在这样的,连过渡都没有,一夜之间,变得让他不认识,一张画也能卖几十万,他不知道去跟谁聊聊这些事。他的老朋友现在都在哪儿?连老婆也离开了,这让他越发没有安全感。

大过年的,老刘认为自己说的都是吉利话,哪句说错了呢?他伸出手,从桌子上慢慢把酒杯、碗拢到眼前,放整齐了,然后慢慢站起来,跟不远处一个进门不久的客人笑了下说:“吃饱了,下去遛遛。”

他蹲下身子穿鞋的时候,发现自己的手在抖,跌跌撞撞下了楼,走了一会儿,他感觉自己有些糊涂,平时不是朝这个方向走的。到深圳几个月了,他还是分不清东南西北。这时,他发现儿子从后面追上来。他以为儿子是送吃的给他。平时,儿子会趁别人不注意,捎点东西给他。“带着吧,晚上吃。”老刘心里偷笑,原来儿子都记得。儿子懂事后,老刘常常提到自己到了井下,经常饿得头晕眼花,半夜要是能吃点东西,才有力气。他这么说的目的,就是让儿子知道不奋斗,只能到井下挖煤。忆苦思甜任何时候都不能忘啊!

这一次儿子的手是空着的,他快走了几步,追上老刘,皱着眉头说:“爸,你能不能管住自己的嘴,少说点。什么叫北大清华,谁能去那里呢?你这不是成心为难他吗?”

“怎么不能了?只要努力,用功,你看老师都上门帮咱复习,还不行吗?”

“那是每小时三百元请的你知道吗?”儿子说。

老刘气愤了:“凭什么要钱?”

儿子也不客气:“真是笑话,不要钱,那他干嘛过来,他难道吃饱了撑的呀。”

“你知不知道,那可是咱们老乡啊。”老刘语重心长地说。

儿子用鼻子“哼”了声,不屑地说:“什么老乡,没有钱,谁会给你补习?”

听到这儿,老刘情绪低沉,不说话了。他低着头向前走了一段,路上老刘看见有人跟他打招呼,这是他刚刚在小区认识的人。老刘跟对方摆着手,笑着,只是脚上的步子比平时迈得大了些。

老刘的儿子还跟在身后,儿子有些跟不上老刘的脚步。

老刘也不看儿子,对着黑茫茫的前方说:“我看不上你对老婆那副样子,就差提鞋了。”

儿子看了看四周,说:“爸,您还别说,如果她让我提,我也会乐意。”

老刘的脸已经气得发青,他觉得这真不像自己儿子说的话,分明是在气他。哪怕骗骗他,安慰他两句也行呀。老刘说:“你回去吧,别跟着我。”

刘红宇想拉住父亲,老刘没理,快走了几步。儿子追上来说,住的地方不在这边,你要往那边走。老刘到了深圳之后,儿子说老婆是深圳人,规矩多,分开住更方便,于是给他在小区里租了套房子,说环境不错,尤其早晨起来可以听见鸟叫,楼下还有大树,夏天可以乘凉。儿子说暂时住着,过节放假的时候再让他过来吃饭。老刘觉得这样也好,房子虽然有些旧,在一楼,可是进出很方便。他问了价,也算过,还不算离谱,能接受。如果儿子愿意,老刘就花钱买下来,送给他们,将来就是孙子的,这也是他这个做爷爷的一份心意。

老刘说:“这你就别管了,我去转转。”

儿子说:“转什么,这么冷的天。”

儿子又说:“你是不是想我妈了。”

老刘愣了下,没说话。在他心里,老伴根本就没走,每次回到房里,他都和她说话。“喂,你说,咱中午吃芹菜怎么样,降压的。对了,你知不知道公园北角有一大堆野葡萄,我没告诉别人,每次和别人走到那里,我眼睛都望向别的地方,就是不想让别人看见那玩意,我觉得跟回到了家一样,特别亲。”

天有些起风了,把街道两侧的树叶吹得哗哗响,老刘觉得深圳这边的风阴险得很,深不可测,呼啸的声音像是在草原上,带动着窗户上面的吹风机一起叫,如同要掀翻这座城市。每次听见这样的声音,老刘都会想家,也不是想家里的哪个人,家里的风不会这么不知根底、无情无义。他想起小时候的家,星星、月亮、小河沟、大树、小鸟,他暗自高兴,儿子竟然和自己一样,喜欢这些。只要闭上眼睛,这些东西就全回来了。老刘的心里藏着很多秘密呢,比如他见过鱼给他眨眼睛,他还发现地下室的猫会把他丢的东西找回来。那一次老刘的老花镜不见了,喂猫的时候,这猫很不听话,一直乱走,老刘在后面很着急,跟着它,骂:“再走我就摔着了,你想累死我呀。”结果猫把他带到了小区楼下的草丛中。在那里,老刘发现了自己丢了很久的一副眼镜,这是老伴临走前帮他配的呢。当时,他的心怦怦乱跳,像是拿了别人的东西一样。他捡起来放进裤袋里,快速离开那个地方。他弄不清自己的东西,为什么好端端会跑到这个地方。还有一次,他在自己家门口捡到一条活鱼,黑色的,两条长长的胡须正摆来摆去。自己的门口离海很是遥远,附近也没有鱼塘,怎么回事呢?他走了一段路,又回来了,他觉得这个家伙分明是在和他打招呼。想到这儿,他变得心慌意乱,从别人家的信箱里抽出一张报纸,把鱼包住,托在胸前。那鱼像个婴儿一样,呼吸着,贴着他的身体。老刘屏住呼吸,不敢细想。他跑回房里,把它放进水桶。到了晚上,他像个做贼的人那样,从床底下拿了水桶,离开家,走了很远的路,把这条鱼送到公园的人工湖里。这是他的秘密,没跟别人分享,连老伴也没有。老伴活着的时候咋咋呼呼,爱交朋友,随便和街道上的人都能说上话,没心没肺,这让老刘不放心,他觉得把自己的秘密说出来,老伴很容易传给别人,就不灵了。如果心里没有了这些,他的生活会少了许多。想到这里,老刘突然发现自己很孤独,到深圳这么久了,儿子好像有意躲着他,两个人还没有好好说过话。

他认为如果老伴还在,会和他一样喜欢深圳,向往深圳。天气好、干净,哪里都是新的。老家有的菜这儿都有,老家没有的菜,这里也有。公园里一年四季都有人,不像北方到了秋天就冷了,街道上连赶路的行人都很少,不像这里,总有太阳。老刘为了这个太阳,还跟老家的朋友说,深圳太好了,可惜我过来太迟,不然,我能晒到多少太阳啊,一想起北方的冷我就害怕,那不是人住的地方。他认为听电话的朋友肯定生气了,不然不会沉默那么久。老家的房子放了几十年,终于升值了,加上多买的一套,都被政府征了,老刘这回是发大财了,老邻居都这么说。老同事们劝他,你不用去深圳,照样可以过得很好,过自己想过的日子,还可以再找个老伴,过一段好日子。可是他不想一个人好,他要把这个钱交给儿子,才放心。从小到大,他故意装穷,为的是让儿子吃苦,磨炼意志,让他明白寒门出贵子、不是猛龙不过江这个道理。儿子在深圳磨练过,必定会有大成就、大作为,通过自己的努力,成为人上人。老刘在报纸上读过很多这类励志故事。

听见他这么说,有同事会羡慕他,说深圳是个人才济济的地方,改革开放的前沿,个个都是能人。老刘自豪地说:“可惜我没权,要是有权力,有钱,让你们这些老哥们都过来玩。”说这话的时候,他像是深圳的主人那样。他跟那些人说,街上到处都是好看的人;高楼大厦,看着都舒服。儿子每个月挣一万多,家里房子、车子应有尽有,过着我们想不到的日子。还有,过去我们说过的香港,其实离这里特别近,走几步就过去了,真像做梦呀。老刘感慨道。

“老刘啊,你这才走了几天呀,就说这话,好像咱们老家有多苦一样。”老朋友不高兴了。朋友很不理解老刘为什么把房子卖掉,不给自己留条退路。朋友说:“现在老家和深圳差不多,你要是不走,都住进别墅了,快点回来吧。”

老刘说:“不回不回,他们不让我走,儿子孙子一天到晚腻着我,哪儿也不能去。我只能在这儿养老了。”说完这些,老刘觉得累得走不动了。老刘发现,儿子最近不愿意和他说话,即使说话也是训斥,让他不要这样不要那样,像是要在老婆面前请功。老刘能理解,儿子是单位的人,说话做事都要讲规矩,不能随随便便,有时见到老刘在门口跟人说话,儿子也会不高兴:“你招摇过市什么呢,我不就是个小办事员嘛,又不能帮人办什么事,更不能收人家钱。”老刘不想解释,他猜测儿子工作太累,心烦,又找不到人诉说,才对他这样撒娇呢。儿媳妇更少和他说话,有时儿子拿东西给他,或者留他吃晚饭,也要看儿媳妇的脸色。

“爸,别走了。”他听出了儿子在求他。

老刘说:“没事,我吃多了,消化消化,你快回去吧,别让他们等着你。”

刘红宇说:“没人等我。”

老刘笑着说:“怎么会呢,你是一家之主,成功人士。”

“爸,你笑话我了,我就是个打工仔,混成现在这个样子,我知道你看不起我。”

老刘摆出一副客气的样子,说:“不敢不敢。”老刘的确没有帮过儿子,希望儿子靠自己出来闯天下,而不要像其他人那样啃老。他觉得自己这么说话,一是喝了点酒,二是因为他现在有底气了,除了存款,拆迁赔的那一大笔,还有儿子这些年偷着汇给他的那些,他一分也没乱花,都存了起来,包括自己工伤理赔的那一大笔,都用来买房了,像是有内线,知道要升值似的。而这些钱,他都是为了留给自己的后代,当然不是自己的两个女儿,她们毕竟是嫁出去的外人。他为自己有这样的眼力又能沉住气而暗自骄傲。他想对儿子说,我没有乱花你的钱,而是帮你攒着,到时还给你。这些话他放在心里,他盼着这一天早日到来,他要跟儿子、孙子讲讲自己的这番用心。老刘认为,这是他平生干得最漂亮的一件事。为了不暴露自己的真实情况,给孙子封的红包都是用了儿子事先装好的。为此,老刘得意了好几天,觉得自己厉害,沉得住气。有这样的父亲,儿子怎么会不成功呢?老刘心里想。

此刻,刘红宇说:“爸,我也看不起自己行了吗?”

听了这话,老刘脸黑了,说:“我辛辛苦苦省吃俭用养活你,供你读书,加班加点,就是为了让你出人头地,混出个样子,你这么说话让我生气!”说完话老刘扭转头,直奔自己住的地方,把儿子甩得远远的。

进门的时候,他知道这么说儿子太重了,年还没有过完呢,可是话就赶到这了。他知道儿子这些年不容易,当年连租房的钱可能都没有。可那也是必经之路啊,哪个成功的人不是这样走过来的。虽然儿子娶的这个老婆人有点老,长得也不好看,可那个女人在龙岗村里还有分红,哥哥在街道是个官,帮刘红宇把工作也解决了。听儿子说,那一大家子有权有势,过年过节,儿子都是在那边过的,到了初五,快上班的时候才回来。想到这儿,老刘觉得自己不应该对儿子那么凶,毕竟之前自己啥也没帮到,没资格挑剔这些,再说这些也都是小事。老刘走进洗手间,洗了一把脸,坐下来,便听见了门铃响,老刘吓一跳,这个房子很少有人过来,除了水管子漏了什么的。他从猫眼里看见儿子,还像小时候那样。小时候他犯了错,被老刘打,不许吃饭,儿子只能可怜巴巴地被关在门外,不论多冷的天。

老刘打开门,也不看儿子,掉过头便走。儿子笑着跟在后面,把手从裤袋子里掏出来,多了一瓶白酒,他说:“还没过完年呢,再喝两杯。”

老刘说:“你不是认为我醉了吗?”

儿子说:“你那酒量我还不知道?谁醉你也不会。”

老刘听了,绷着的脸松下来:“我是酒桶呀?”老伴活着的时候就是这么说他的。

“不是这个意思。”儿子笑了,搓着手,坐下来。

儿子从厨房端出一盘花生米,自己先喝了一口说:“爸,你知不知道我小时候还挺崇拜你的。”

“我有什么好崇拜的。”老刘心里热乎乎的。

“你把我们都拉扯大了,受了很多苦,培养成人,不容易啊。我常常想起你当年那些话,说得非常好。”儿子感慨道。

老刘说:“所以,我想跟我的孙子好好谈谈,让他考上北大清华,比你还要强。”

“爸,我让您失望了,好了,咱不说这个。”儿子说。

“那说什么?”老刘有些不满意儿子的态度。他盯着儿子的眼睛,“咱们家现在什么都有了,只缺个北大清华的孙子。”

“你别忘了,我就是个煤矿工人的后代。”

老刘不满儿子总是答非所问,他纠正道:“我后来当了副矿长,咱家什么时候钱都够花。”

刘红宇没有理睬父亲,继续说:“如果不到深圳,我在那个地方就是一名矿工,或是下岗的工人,有上顿没下顿,或者为了吃饱饭成了贼,进了大牢,我们这种人,跟北大清华有什么关系呢?尽管她没有什么文化,但是我很感谢她,如果没有她,也许我还在影剧院后边那片出租屋里过着有上顿没下顿的生活。我到了深圳这个城市十几年了,除了身上的病,什么也没有。有时我看着街上的高楼大厦想,这里有多美跟我有什么关系呢?你觉得我风光,可我心里是虚的,连见到一个我都会发抖。这些年,我失败的次数太多,心里全是害怕。你知道吗?这些年,我夹着尾巴生活,就是希望自己的孩子能过上好日子,不要重复我的生活,爸你知道我在说什么吗?”

“理解理解。”老刘喝了口酒,突然说不出话。他拉着儿子的手,想对他说点什么,可是半天也讲不出一句,他不知道从哪儿说起。老刘后悔之前对儿子的怨恨,他变得语无伦次:“没事没事,我没有生谁的气。这些年你不回家,我也不会怪你,再说你也忙。我不会怪她,你这个老婆对我不错,对咱家也算够意思,也算咱们家的功臣了。”

儿子有些不满意父亲的回答,他说:“作为男人,你在讽刺我吗?”老刘不知道儿子的意思,他说,“你看,过年的时候还给我一个红包。”老刘把红包从口袋子里拿出来,放在桌子上。接下来,老刘准备把实情告诉儿子,从头到尾家里都没有那么穷,不用再为钱发愁,事情还不仅如此。想了一会儿,老刘说:“儿子,我知道这些年你受苦了,不过,今后你不会再这样,需要什么,爸爸都能支持,只要你开开心心地生活。”

儿子听了,摇着头,说了句不用了,便已经哽咽得说不出话。

见到儿子这个样子,老刘也变得温和起来,他说:“是不是怪我来得太晚了,我们很久没在一起说话了。”

刘红宇再也不想忍了,他说:“没错,深圳是个好地方,可是,请你好好看看,在这个地方,什么是我的,也包括那个孩子!”

像是前面这句话说得太过用力,刘红宇伤了元气,他用手捂住了自己的脸,陷进沙发里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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